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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魇(第3页)

他知道,按原来的计划写是无论如何来不及了,可是能写出一篇比较详细的概论来也好啊。“快,快!”他催促自己。“可是从哪儿写起呢?怎样提出问题呢?我不能像华莱士那样开头!”

瞧着饱蘸着墨水的羽毛笔,达尔文又踌躇起来了。华莱士的论文已经随着给赖尔的信寄走了,他眼睛前面却老浮现出那稿纸的格式和稿纸上的字迹。他觉得手里的羽毛笔变得像铁铸的一般重。“会有人指责我抄袭了华莱士的论文吗?会吗?”

他仿佛感到有好些人站在他的背后,举起华莱士的稿子,讥笑他,奚落他,指摘他剽窃了别人的著作。他烦躁不安地扔下羽毛笔,使劲挥了一下右手,似乎想努力把梦魇驱散。

“我的提纲早在14年前就写好了。”达尔文低着头,不出声地为自己辩护。

“胡克和赖尔当时就看到过。两个人又是赞赏,又是惊叹,看得非常认真。我相信,我的全部论点,他们都记得清清楚楚。还有在一年前,我把这个提纲的副本寄给了在美国的阿沙。格雷。他们都是高尚的人,公正的人,都是献身于科学的人。他们都会站出来为我作证,证明我没有一句话一个字是抄袭华莱士的。这就足够了,足以向全世界说明我达尔文嗳!我简直在寻找证人了!难道真的要上法庭对证吗?

真得像一个母亲证明自己的儿女确实是自己带到世界上来的那样,竭力证明自己的提纲确实出于自己的思想吗?

达尔文埋怨自己为什么早不听胡克和赖尔的话。“假如能早一点,哪怕在一个月前把书写出来交给出版商,不就什么事儿也没有了吗?现在懊悔已经晚了。如果是一项技术上的发明,专利权就让人家给抢去了。科学理论固然没有什么专利权,可是谁走在前头,先找到真理,谁就应该受到尊敬,得到荣誉。这完全是公正的。

我开始研究物种起源的时候,华莱士还是个才背上书包的小学生。就是我在1844年写出提纲的时候,他也中学还没有毕业。现在还来得及,我得赶快写,得抢在华莱士前头发表。这没有什么对不起华莱士的。我本来就走在他的前头嘛。我只是收割我自己种的庄稼——自己的劳动成果。“

达尔文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坐下来按14年前的提纲写详细的概论。开始似乎还顺利,只不过一会儿,他越写越慢,终于笔好像凝住了,再也写不下去。华莱士的那份稿子又浮现在他眼前,好像无法驱开的一片乌云。

“我在对付谁呢?”达尔文这样问自己。“华莱士可没有罪过。他尊敬我,信任我。这个年轻人离乡背井,去到异常艰苦的马来群岛上,在那儿观察生物的变异。

他可并不知道我达尔文半辈子研究的也是物种起源这个课题。我在信里从来没有提到过。他和我,就像两条在两个大陆上的大河,最后都流进了海洋。这样惊人的不约而同,正好相互印证两个人的发现是完全正确的。是的,事实就是这样。我应该高兴才对,我应该欣慰才对。我有什么权力排斥一个跟我观点相同的、也跑到生物进化论的大旗下面来的青年人呢?“

这个跟自己跑到同一面大旗下来的,是个什么样的青年人呢?达尔文描摹不出,他没有见过华莱士。可是他耳边仿佛有一个人的声音,准是华莱土的声音:“在接到我的信之前,你并没有想到要立刻发表什么详细的概论呀!我无限地信任你,叫我的观点毫无保留地全都告诉了你。没想到你一知道就急忙写你那详细的概论,为了不让我跑在你的前面。你这样做可缺乏竞技的风度哇!”

“是呵,缺乏竞技的风度,不像个绅士。”达尔文皱起了眉头。“我急急忙忙摊开稿纸,急急忙忙提起笔来就写,几乎不假思索,完全像一个赛跑选手,心里想的只是怎样抢到对手的前头去。但是这场比赛并不公平,华莱士并不知道我要超过他。他没有作任何准备,也没有听到起跑的哨子声,我却偷偷地抢先冲出了起跑线。

如果真的在运动场上,我得到的会是什么呢?一定是一片嘘声,一片责骂。“

达尔文的耳朵里轰轰发响。他把羽毛笔往桌上一戳,笔尖马上裂成了几瓣。

“这不但没有风度,简直可耻,简直卑鄙!”他一把拿起桌上的稿纸,用劲撕得粉碎,好像急忙毁掉罪证一个样儿。他双手掩着脸,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不敢转过头去从镜子里看自己一眼。

宝丽在书桌下扯他的裤腿,催他去作午前的散步。他厌烦地踢开了宝丽,站起来走到窗前。初夏的风吹着他秃了的颅顶。一群雪白的信鸽在蓝天里打着回旋。映着灿烂的阳光,老株树的新叶绿得特别耀眼。他想起该去花房看一看了,该把帘子挡上,别让那些喜欢阴湿的食虫植物叫太阳给晒蔫了。北美的捕蝇草、瓶子草,南亚的猪笼草、茅膏菜,在英国还是很稀罕的品种呐,是胡克特地觅了来送给他的。

多好的朋友哇!为达尔文收集奇花异草,成了这位植物学家的经常的任务,主要不是让他观赏,而是给他提供遗传和变异的证据。还有赖尔这位地质学家,无论到哪儿去考察,只要发现古生物的化石就立刻写信告诉他,每次回伦敦都要带给他一些化石标本。何止他们两位呢?在书架上的上百个文件夹里,就有成千封从世界各地寄来的信,给他提供数不清的各种动物和植物的观察笔记,里面也有马来亚的那个华莱士的。

“可伯的自私!可怕的占有欲!”达尔文摇了摇脑袋,用拳头敲了两下额角。

“我很欣赏伽利略,因为他说过,科学不可能是一个人的事业。难道物种起源不是一门科学吗?胡克、赖尔,还有许许多多相只的和不相识的朋友,他们支持我,鼓励我,只因为我在做的是一项科学研究。他们连想都没有想过,我将来的著作中会不会写上他们的名字。拉马克一生贫困,他的遗传和变异的学说给了我很大的启发。

居维叶是可笑的,他硬不承认变异,可是他的比较解剖学成了我的物种起源的重要依据。哎呀,还是忘不了这个‘我的’!什么时候才改得过来呢!伽利略的话,又让我丢在脑后了!“

达尔文决定先不去花房,马上坐下来给华莱士写信,写一封合乎自己的年冷和身分的祝贺信。把信写完,他还得上楼去看看可怜的孩子。奇怪,好像半天没听见小查尔斯的声音了。

赖尔和胡克收到达尔文的信,在伦敦作了必要的安排。他们赶到唐恩村来,已经是第10天的午后。两个人走进大门,摘下礼帽,和手杖一同挂在衣架上。达尔文站在客厅中央迎接他们,还有那窜来窜去的宝丽。

达尔文说:“我听到马车铃响,知道一定是你们两位,就忙不迭跑下楼来迎接。

这几天,我无时无刻不在盼望“

“查理,”胡克的眼睛又瞪圆了,“你的面色很不好,苍白,消瘦,好像才生过一场大病。”

“没病,我很健康。”达尔文神态不大自然。“我的小儿子病得很重,得了猩红热。在我们唐恩,猩红热又夺去了两个可爱的小生命。我是请你们”

“看你愁云满面。你真的不再相信医生,要请教我这个预言家了?”赖尔用探询的眼光看着达尔文。

“别再提那倒霉的预言了,我是请你们来当法官的。”达尔文脸拉得很长。

“法官?你要告谁?”胡克和赖尔互相看了一眼。

“告我自己。”达尔文低下脑袋,眼睛在眉棱下面看着两位朋友。“我一向认为,你们可以成为第一流的法官。”

“我明白了,”赖尔笑着说,“你要我们当神父,你想忏悔!难道你把孩子的病当成了上帝给你的惩罚?”

“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达尔文指着胸口认真辩白。“你们真的不明白吗,折磨我的,还有比孩子的病更大的痛苦。我要把自己的思想毫不掩饰地全部告诉你们,请你们不偏不倚地作出最公正的裁判。”

“那么请吧!”赖尔让了一下胡克。“假发和大袍就免了吧,这些形式主义!

在哪儿开庭呢?对了,还是你的书房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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