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事,似乎也曾和咸福争论过。
她没有再想下去,把香并入香炉内,步出殿外。
绕过大殿再往后去时,忽然有个小沙弥来叫住她,低头合十问:“女施主可是姓杨?”
颖坤看那小沙弥眼生得很:“小师父找我有事?”
小沙弥低声道:“女施主请随我来,偏院有人等候。”
颖坤觉得疑惑,圣恩寺中怎会有人找她。但是佛门圣地,燕州也已经被吴军占领,她并不惧怕,跟着小沙弥往偏院去。
小沙弥带她到一处僻静院落中,道:“女施主请在此稍等片刻。”转身离去。
院子虽然偏僻,但雅致静谧,屋舍精巧,看得出不是一般的僧人住所。院中有一方水池,奇石为沿,形态朴质别有意趣。她走过去一看,池子里却没有水,中央有一泉眼,已经不出水了。
走近可见池边石头上磨平刻字,名曰“涸泉”。干涸之泉,还特意围池立碑,倒是有几分佛家的禅意。颖坤觉得石上题字风骨遒劲,不似常人手笔,凑近去看落款,原来是魏景帝御笔。
题字的石头状如石碑,屹立池畔。她绕到石头背后,果然另一面也有题字。她看到背后左右并列的四个字和后面的署名,脸色就慢慢沉下去了。
他的字迹她并不熟悉,日常他读书的地方她几乎没有去过,但是石碑上的那四个字,“相忘、相濡”,却是见过的。
似乎是她卧病在床的时候,他到圣恩寺来礼佛,还在寺中留宿了两晚。回去之后去看她,她已经好些了,正在书案前练字,猛然间被他撞见,满桌满案的宣纸上大大小小写满了“福”字。她心中尴尬,把写满字的纸团成一团,此地无银地抢先解释:“快过年了,我先把字练练好,回头写在红纸上到处贴一贴。”
“是不是还要倒过来贴?”
她十分意外:“你怎么知道?”
他没有回答,走到案前来握她的笔,她把手一松,笔就到了他手里。他先写了一个“福”字,又在旁边写了一个“末”字,然后在“末”旁边加了三点水变成“沫”。
他提着笔问:“涸辙之鲋、相濡以沫,是不是典出庄子的言论?”
她点点头,反问道:“你看过那么多汉人的典籍,难道没读过《庄子》?”
他说:“宫中的藏书到底不如你们汉人多,诸子百家未能一一读全。幼时初读《逍遥游》,意出尘外、自在优游,十分仰慕书中意趣,被父亲知道后痛斥,从此不许我读老庄之学,就没有再接触了。”
庄子主张无为而治,说“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皇帝不许幼年的皇储读他的书倒也正常。
他把“相濡以沫”四字补全,摇头道:“我竟然用道家始祖的言论和高僧辩论,今日真是出了大丑了。”
那时她正和他不对付,看见他本已不耐烦,听他随口闲扯不知所谓,心中更加烦躁,拢起外衣道:“我累了,殿下自便。”丢下他自回卧房去。
第二天早上起来,看到书案上还留着昨日的笔墨宣纸,纸上是那句庄子的名句: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原来他就是从那时起,有了送她归国的想法。
“这座石刻立于景初六年,景帝为之题字命名;雍和九年十月太子哥哥来寺中礼佛参拜,与当时的老方丈在此议论佛法,背面的字就是他留下的。阿嫂,当时你也在燕州,是不是也跟他一起来过这里?”
颖坤回过头,看到身穿僧袍、扮作沙弥模样的宇文徊从院门外走进来。
“哦,不对,”他又改口说,“住持说太子哥哥那回来是为生病的太子妃祈福祷告,所以阿嫂并未来过?”
少年身量尚小,五官稚嫩,神态却已有了帝王家的从容深沉。十四岁的少年,面容和五岁时大不相同,唯一的标志性红发也为了伪装剃去。如果不说,她真的认不出来面前的少年是当年那个天真软善的幼稚孩童了。
“阿回,是你。”
阿回垂下眼扁了扁嘴,这是他小时候常见的表情:“自从太子哥哥和阿嫂离开上京,这些年再也没有人这么叫我了。”
颖坤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阿回道:“我躲在运送药材的车里到这儿来的,住持和太子哥哥有故交,他看我年纪小可怜我才勉强收留的。阿嫂,看在太子哥哥面上,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来抓住持呀!”
颖坤不语,阿回又道:“原来除了我和阿嫂,还有别人记得太子哥哥,他真是一个好人……我登基之后,想追赠他为承天顺圣皇帝,可是拓跋辛那老贼不肯。朝政大权都在老贼手里,我的话根本没人听……阿嫂,你等着,等我长大了,一定把老贼正法,为太子哥哥正名,追赠他皇帝之号!我这个位子,本来就应该是他的!”
颖坤问:“那些都太远了,眼下你困在燕州城中,打算如何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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