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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下文学 www.bixiawenxue.org,玲珑月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水的流动,她从玩耍的心境里沉静下来,循序渐进地从冥思的缓慢到纯熟的畅快,无琴无唱,纯以鼓点和笛声为她合拍。求岳心中立时涌出四个字——卧虎藏龙!

    这不就是李安那段名场面的打戏吗?!

    他这是倒因为果,戏剧里用笛鼓来渲染舞蹈的张力,这是个传统,譬如“刺虎”、“三岔口”,都是半句不唱,以武夺人,后世电影又加以借鉴罢了。可是哪怕是后世的奥斯卡,谁又能再回到八十年前,找到这么深功夫的鼓笛?又从哪里寻这么一个绝代佳人,意气风发、正当年龄?

    笛声高亢起来,不同于俞振飞的清亮,这笛声苍凉遒劲,极富侠气,正是沈月泉吹奏的苦竹笛,因为年迈、时而一声断续,宛如剑鸣,凌人剑气都从这一声断续中来,烟山雾水也从这一声断续中来——正像水墨画里的焦笔。

    麒麟童在台边道:“凌云上了。”

    徐凌云轻一点头,两人隐于幕后,但见一朵绢花腾空飞出。绢花被剑轻轻接住,转身旋又抛向空中,越女当空一刺——好利剑锋!登时将花斩作两半,麒麟童轻喝一声:“好功夫!”将手一挥,两旁龙套都把预备好的绢花用力抛洒,空中拂过剑锋,都作两瓣飞洛。

    观众不觉倒抽凉气,此时方知剑是真的!

    这样看来他前面的表演多么危险?但又多么从容!它教人于危险中品出这段剑舞里极度的自信和专注,孔雀一般华丽的炫技,在旁人演来或许是稍嫌花哨油腻,而危险赋予了它惊心动魄的美,那张纯真的面孔又令人感受到奇异的、精灵一般的纯净。

    而越女越舞越急,鼓点也应声而急,刀光剑影之中还蕴着缭乱春光的繁华绚丽,说不出的炫目夺人。剑光所及、鼓声无不合节,顾盼所至、笛声细摹余韵——真正是香生绛雪、寒生翠袖,明光生剑、宝光生眸。求岳顾不得罗斯福还在旁边,情不自禁大吼一声:“好!”

    这一声中文喝彩响彻全场,把憋在台下的绅士淑女们全提醒了,他们一下子意会了这是中国戏剧的观赏方式,半天想鼓掌不知道能不能鼓、想bravo不知道能不能vo,直如吃了美食不能咂嘴,忽然听旁边有人爽直地打嗝,全都放开了跟着鼓掌喝彩,剧院内登时彩声如潮。

    就在这雷动的掌声里,越女干净利落地收势亮相。

    因为按捺了太久,因此它长久不绝。

    观众们惊讶于这直白的一段剑舞,也心领神会于这一段无言的舞蹈。未有如此心旷神怡又惊心动魄的观赏体验,说是戏剧、它又极险,说是杂技,它又极美,无需台词或唱段,落英缤纷中少女的英气和娇憨都做足了!

    越女亮相不动,待观众喝彩完毕,归剑入鞘,行了一礼,然而一言不发,正像小孩子表演完拿手的把戏,向台下翘首企盼。灯光映着她的脸,照亮了她额发上晶莹的汗珠,以及起伏的胸脯,难以言喻的光彩照人————于是再一次地掌声响彻全场。

    这次姑娘满意了,抿嘴儿一笑,姗姗行至台口,科道:“咱家越女,生长若耶溪畔、苎萝村中,不善别个,自小儿会些剑法,还有花容月貌最可夸——”

    说到此处,她往台下娇视。

    观众们循着翻译哄笑,纷纷鼓掌,给漂亮姑娘排面!总统也在底下乐得咧嘴。

    越女高兴道:“正是天见我闭月、地见我羞花,剑法么,你问我同谁学的?我跟山里猴儿学的——”

    绅士淑女俱忍不住了,笑得前仰后合。刚才就觉得她娇憨,没想到是真憨——大言不惭地把自己夸了一遍,你是在演戏么?你是在耍猴,真不愧剑法跟猴儿学的。偏生她清丽非常、娇俏非常,不怕美人蝉娟此豸,最怕美人傻中带俏。

    是的,这一晚在座的观众,并没有哪一个是买票入席——为了保障总统的安全,也是出于礼仪,来的自然都是各界要员。他们心里怀着警惕,也怀着不满。越王那“弱难御强、恐被侵侮”的台词,更让他们品出了一点象征性的、危险的气息。

    他们担心今晚的表演会变成一场中国人的耀武扬威,不想来的竟是这么一个傻白甜。

    警惕的心是再也警惕不起来了——什么嘛,前面不过是塑造气氛罢了,这其实是一个美女加搞笑的滑稽戏呀!但考虑到扮演这个少女的,其实是个成年男子,加上他神乎其技的剑术舞蹈,令人大呼过瘾,当然可以算作是顶级的表演!它作为两国和睦的纪念献演,虽然意外了些,但细想确实合乎分寸。

    到这一刻为止,剧场内的气氛终于破冰,因着笑声和掌声,空气变得融洽起来。

    一群青年拥上台来,他们是越女的同乡,和她年纪相仿,正是年少爱玩的时候。年轻的男子们围着漂亮的姑娘,纷纷地打趣搭讪,越女一个也不睬:“你等文不成、武不就,哪一个配与我说话?”

    青年们便不肯示弱,一窝蜂地哄笑道,好好好,我们不配!又不是天下第一美,你不和我们玩,我们找别人玩去!

    越女着急了,跺着脚唤:“都回来!都回来!”她越急青年们反更要逗她取笑。

    观众们怎能不知她的心思?她既瞧不起这些追求者,又说不出自己能比他们强到哪儿去,且又很享受这种被人追捧的感觉,这种爱出风头的小姑娘其实是有一点蠢,即便蠢,也让人没法儿讨厌,因为她实在很可爱!

    更何况,青春貌美,怎么能怪她爱出风头嘛。

    这时有人自左方登台——熟悉的老朋友又来了,正是序幕里退场的范蠡,这帅哥游了半天的春,游到越女的村里来了。他一来,观众便发笑,因为姑娘的眼睛立刻黏在他身上。越女忙不迭地甩开那一群追求者,难得地露出害羞的神情,她怯生生地追过去。

    范蠡一脸的招架不住,看来是没少被她缠——这是小生与小旦常有的诙谐戏,男子年龄稍长、稳重儒雅,少女则活泼热烈,藏不住的一脸仰慕,又要他教自己读书,又问他为什么许久不来。

    俞振飞的扮相不消说,自然俊美轩昂,配着越女清纯可爱,是很甜的一对儿。

    而范蠡轻叹一声,背科道:“少年儿女不知愁也,仍是嬉笑玩乐。”又唱:农务村村急,溪流处处斜,迤逦入烟霞,景堪夸。肇峦如画、拚把春衣沽酒,沈醉在山家。唱一声水红花也啰,偶尔闲步,试看世情。奔走侯门,驱驰尘境。我仔细想将起来,贫贱虽同草芥,富贵终是浮云。受祸者未必非福,得福者未必非祸。与时消息、随世变迁,都是一场春梦也!

    这意思就是帅哥妥协了,对观众讲了一些“福祸相依”的大道理,自己说服自己,干脆就叫越女带路,放下国事,在苎萝村里散心。

    但孤男寡女,单独相处略显不妥,所以大家一起前行。

    踏过青山、行过小溪,一路上仍是青年与少女们插科打诨的时间,范蠡偶尔也对他们提些问题,考量他们的学问。不难发现,从他们天真无邪的说笑里,描述出的却是越王励精图治的意愿。他令壮者无取老妇,令老者无取壮妻,女子十七须嫁,丈夫二十要取。葬死者、问伤者、养生者,去民之所恶,补民之不足——当然也少不了小姑娘的恋爱脑:“我今年十七还没嫁,我要有罪了!”

    观众们爆笑,而总统颇为认真地观看着。

    这一行青年男女结伴来到了若耶溪畔,其他人不过走马观花,而范蠡在这里停住了脚。

    他的脚步停了,其他男子的脚步也停了,随着他们的目光,另一个少女素衣持竿,袅娜而上,她令呆立一旁的越女黯然失色——这才是真正的绝世美女,在史书留下芳名的国花,而少年们喊出了她的名字:

    “西施!”

    求岳觉得很吃惊,姜承月然能把绝代佳人演绎得这样好,许多年后想起来,他发现那个柔弱捧心的西子,更像是别人眼里的露生。

    而在更多的观众看来,他们之所以能get西施比越女更美,并不是靠脸蛋来评价——脸上那么浓的妆能看出个鸡儿,他们完全是凭神态和气质。美人总是有特殊的气场,她们娉婷的身段、柔顺的神情,能令观众不由自主地认同她们的美丽。

    可达鸭虽然长得离国色天香很远,勤奋刻苦的精神却离露生很近,因此扮演西施居然并不掉链子,加上头面衣服打扮,自有一股出尘仙气,真正是脸蛋不够、衣服来凑。这凑却凑得恰到好处,描绘“芙蓉脂肉绿云鬟”的佳人,已是足够了。

    范蠡向西施揖了一礼:“小娘子万揖,可还记得下官否?”

    西施大有不胜之态,含羞带弱地回礼:“范大夫万福。”

    “今日还来浣纱?”

    “贱妾家贫,以此营生。”

    这两人郎情妾意的你问我答,旁边那一群瞬间变狗。剧场里没有提供西瓜,而观众们吃瓜的表情溢出屏幕——不是,这戏这么带劲的吗?这才几分钟,就开始lovetriangle了?!

    他们低头看看目录,名字是叫越女剑没错,主角肯定是越女。但他们不确定这把剑到底是拿来干什么的了,开场的时候,他们觉得这剑应该是女英雄的挂件,现在看情况,要变成情杀道具也不是不可能啊(划掉)。

    越女的脸已经绿了,而范绅士完全没有怜香惜玉的精神,柳梦梅似的在西施身边一个劲地打转,情景眼熟不?对,刚才越女也是这样围着他打转的!西施转向左边,范蠡到左边问:“上次与娘子说的话,娘子答应我么?”西施避而不答。

    范蠡还欲再问,西施就走到越女身侧,取轻纱一捧道:“妹妹,这是你前日托我染的纱来,都依你说,做个鲜亮颜色。你瞧瞧可还喜欢?”

    金总:“”这么婊里婊气的剧情我怎么之前没发现?西施好白莲啊。

    连观众都觉得尴尬,更多的是不满范蠡——你至少关心一下另一个啊,绅士的基本礼貌有没有啊?!

    他们真的觉得心疼了,因为都看出来越女想做新衣服,无非是要讨范蠡的喜欢,可范蠡的心在西施身上,偏偏西施又把这个秘密当着大家说出来。

    ——怎么能欺负我们的憨闺女!过分了!

    舞台上的灯忽然暗了,西施、范蠡并一干龙套都悄悄退场,只留越女一个,孤零零站在台上。这孤独是大家各自散去,夜静春山的伤心,又或许是描述她落在旁人背后的、欢腾里的寂寞。

    越女捧着新纱,负气地擦了擦眼泪。

    包厢里的几位贵妇老太都画十字——小可怜儿!

    在她们看来,西施或许更适合范蠡,她娴静、优雅,符合淑女的一切标准,若范蠡是她们的儿子,那自然也是选择西施这样温柔的闺秀来做妻子。可越女却让她们想起自己的青春年少时,想起无忧无虑、在马背上大笑的豆蔻年华。

    人的一生说来千变万化,可归结起来却又多么相似!

    越女在模仿西施,模仿她捧心和走路的样子,也多么像当年笨拙的自己。

    昆曲的水磨腔调在这一刻发挥了巨大的优势,也许世界上再没有哪一种唱腔,是比温婉哀愁的昆腔,更适合表达少女的幽怨。它那黏糯的水磨腔调,略带娇嗔的吴侬软语,都为勾起人们的惆怅而生;散漫的节拍、信口低吟的曼唱,也都为描画丝缕般的绮思而生。

    观众们静静地聆听,他们沉浸在遐思里,其实音乐原本就不需要翻译,它能传达语言所不能传达的柔情。

    可是故事容不得他们遐思,越女的曼唱忽然被一阵嘹亮的号角打断,台上台下的人都吃惊,紧接着,大鼓像沉闷的雨点隐隐溅起,终于震天动地。一列丢盔卸甲的兵将夹杂着褴褛的难民,洪水一般冲向舞台。

    他们号叫着:“不好了!大王败了!大王败了!”

    “吴人攻进来了!”

    很多年后,有人在求岳那里看到了越女剑的英译稿,此人是享誉全球的商业片导演,看毕后他说:“为什么这部作品没有被搬上银幕?”

    “编剧很善于敲开观众的心扉,他知道怎样能让观众抛开已有的成见、立场,全身心地投入剧情里——这是一个非常会讲故事的人。”

    此时此刻的赫伯斯特剧院,已经没有一个人会去联想吴越两国与中美之间的联系,因为他们站在越女身后,把她的故事当做自己的经历。

    和求岳一样熟悉中国文化的人,则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吴越交战,越国大败,越国向吴国求和,不仅献上了无数金银财宝,还为好色的吴王进献西施。

    消息传回了苎萝村,众人都是一片惶然。他们谈起被奴役的痛苦,谈起越王屈辱地为吴王充当马前卒,要不是献出西施,大王可能还被关押着不能回来!

    哎!可怜西施,泪水涟涟地登车而去,谁都看得出,她不情愿。听说,就是那个范大夫把她送去吴国的!

    这些话激怒了观众,当然也激怒了越女。越女拔剑而出,虽然拔剑而不知要去何处——无巧不巧,她在半路上遇见了范蠡。

    范蠡失魂落魄,正和越女撞个满怀,官帽都撞跌在地下。越女不见他犹可,见面勃然大怒,范蠡倒也挺有胆量,先问越女,你这是要去哪里?你去做什么?

    越女含泪怒道,我去哪里?我去救西施回来!凭什么你们这些昏君庸臣,要我们闺中女儿换取天下?若真要进献美女,你为什么又偏要西施去?你明知道她喜欢你,逆还装作喜欢她!不过是“卖俏行奸,认人做桃花墙外柯;假意多情,使人做翻云金酒筹。你——你——”

    观众们心里替小姑娘骂:“你个玩弄感情的臭渣男!废物点心,用女人卫国!”

    范蠡先前还只是垂头受骂,见她真的作势要去,奋力将她拦住,道,你小小年纪,不知国家大事,一味地莽撞,难道真去行刺?西施去了我也心痛,但实非我强她所难,是她自己要去——你可以骂我庸臣,但不该骂大王是昏君。吴国有历代传承的铸剑之方,兵甲坚锐无比,我越国难以取胜,因此大王忍辱负重,以求韬光养晦,这些事情你又怎么懂得?

    台上台下,谁信范蠡说辞?恨不得跟越女一起杀进吴宫——好在你越女妹妹谈恋爱憨、打架不憨!只见她单枪匹马,燕子般飞掠,两行龙套高举旗帜上场,对抱环台而走,演出越女孤身刺入吴王宫的情形,满台的旗帜动摇、杀声震天。于是又有二人上场,一个便是徐凌云,另一个是麒麟童的首徒高百岁,两人都做大将登场,一齐来战。越女越女单掣银光,遇人便斗,再一次地上演令人神夺的剑舞,这一次却是杀气与锐气迸出——浪漫主义的排场,好看!

    这于逻辑上是可笑的,但舞台上却是激爽,观众们的眼睛忙不过来,一面目不暇接地观赏华丽的武戏,一面还有部分爱操心的,担心演员那把锋利的真宝剑会失手伤人——真把心吊在嗓子眼上看。

    像大家所期望的那样,她见到了西施。不料西施第一句话,居然是“范大夫可还安好?”

    越女急道,他负心薄幸,把你献给吴王,你怎么还问他好不好?

    西施摇摇头,“不是他要献我,是我决意要来。”

    越女:“”

    观众:“”

    舞台的月光里,西施向越女娓娓诉来——她和范蠡三年前就已相识,彼此都已许定终身,只是越国贫弱,大夫心系国事,约定三年为期,待国家安定,便就完婚。谁知吴越动荡,终不免于再起干戈,就像范蠡所说的那样,吴国披坚执锐,所向披靡,越国虽奋勇杀敌,

    因此西施毅然向越王请命,贡入吴宫,伺机盗取剑方。

    “正是因我钟情于他,所以他可托者,唯我一人。正是因他钟情于我,所以知我心肠,忍痛献我。”西施温柔道,“自助者天助之,自强者恒强。妾在这里,不过是缓兵之计,借那吴王好色、拖延时日,只盼我越国将士能奋起再战,收复河山,那时妾一身所托,也都不算辜负!”

    场中一片唏嘘。

    越女怔怔地问她:“若今生功败垂成,姊要如何?范大夫如何?”

    西施轻轻拭泪:“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岂能因私情而忘家国!”

    这话敲醒了越女的心。

    西施从袖中取出一卷帛来,那是她在吴宫里盗取的铸剑之方:“姊幽居宫中,正恨无人来通消息,请妹将此物带回,可助大王与范大夫一臂之力。”

    越女小心地将它收好,望着西施,深深下拜。

    “承姊姊大恩,来日救脱姊姊,阵中必能见我!”

    西施惊道:“妹此做何计?”

    越女捧剑:“投戎报国!”

    “妹妹好莽撞!可怜你青春年幼,若是阵前遇险——”西施忽然咽声,因为越女回答她: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岂能因生死而忘家国!”

    默默地,她们一个向前,一个伫立原地,各自为了誓言而去。舞台的灯光明亮起来,是黎明就要到了,干冰吹出的烟雾淡淡地环绕她们身畔,是清晨的雾气笼罩着吴王宫。

    西施忽然泣声道:“妹妹!珍重!”

    露生不由得猛然回头,含着泪眼回头,便听西施唱道:

    香喉清俊,听缥缈香喉清俊,似珍珠盘内滚,向秦楼楚馆绮席华荫。见莺声风外紧,袅袅起芳尘、袅袅起芳尘,亭亭住彩云,双黛愁颦,两眼波横。羡清歌入妙品,难消受花间数巡、消受花间数巡,怎禁得灯前常禁?一声声、怨分离、欲断魂!

    这一幕是多么微妙又教人心酸,它无意间优美又哀伤地浓缩了一个民族深沉的情怀,舍生取义之中仍有不乏人性的温存。西施落泪了,越女也落泪了,两位绝代佳人在朦胧的雾气里泪眼相别,

    这不需要翻译,只是两位少女的泪眼相别就足以让观众们感同身受地红了眼眶,越女去了,这一次再也没有回头,西子独立氍毹之上,缓慢地扬起水袖,用哀切的舞蹈为她送别,她们怀抱的不是愤怒,而是理想,纯净的、孩子般的理想,其实也是许多人终其一生追求的理想,西溪畔、垂柳下,亲朋故旧在身边,太平无有乱离事,无忧无患到百年。

    这是多么纤细的、少女般的理想,可就是这样纤细的小理想,成就了无数慷慨激烈的故事,为了它赴汤蹈火,为了它舍生取义,为了它,在炮火中航过黑夜里的黄浦江,为了它,在惜别的春风中听到莺歌,为了它披霜戴雪而立,为了它万水千山敢行——

    剧院从这一刻开始,寂静了,没有人鼓掌,也没有人做声,连评论的声音的都低沉下去,许多年之后,露生和求岳回忆那一夜的赫伯斯特剧院,觉得那是越女剑最好的、首演的地方,因为再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汇聚这样来自天涯海角的观众——那么多五花八门的阶级、五花八门的人种和发色、五花八门的瞳色的眼睛,它们一齐闪烁在剧院的黑暗里,像星星漂浮在宇宙里。

    露生从那片星海里看到了求岳的眼睛。

    他知道求岳在想什么,求岳心里全是话,它无需说出来,露生听见就够了。露生听见他在追忆,自己在舞台上所表达的一切都只是个提纲,它们在求岳的心里添上了血肉、裹上了肌肤,生长成了另一段具体的故事,一段关于爱的故事,从他爱上他开始——至于是什么时候,谁知道?

    他知道他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个英雄,和越女一样、也和西施一样,他是一片平庸的泥土里埋了一颗英雄的种子,和每个人都一样,是爱让他发了芽、萌出地面、万物震生地成长了。他为他生出一个又一个爱的理想,从小到大,守护一切有关于他的守护,奋战一切为他而战的奋战,这份复杂难言的爱具象成了一个人,那是我们心爱的人,它又升华成了一个磅礴的概念,那就是我们血脉生长的地方,存放爱的地方。

    你能说这份爱不够崇高吗?不,英雄就是这样诞生的,他们心中藏着的不是征服、也不是报复,而是一份爱的信念,一缕刚强至极里藏着的温柔的情丝。英雄并不在神话里降临,英雄是从我们每一个人的心中萌生的。

    露生无数次地摩想过越女的心、英雄们的心,最后明白它原来就是爱。

    这一刻他体会到戏剧真正的意义,其实是给人生做一个总结,把爱恨悲欢都压在光阴里,像书页里压一只蝴蝶,看似浅薄了,其实是凝练了,唱戏的人是一阵风,把一卷又一卷的岁月吹开——哗啦一声,无数的蝴蝶飞起来。

    咱们唱戏的这一生呀,先是唱自己,然后唱别人,最后又唱回自己。你孤零零地站在氍毹上,用清歌唱开这个世界的耳朵和眼睛,然后你会认识很多人,走到他们的人生里,慢慢地学着扮演他们,知他们的辛酸、怜他们的悲苦、也幸他们的喜乐,千古来悲欢离合,谁能一样,可谁又不一样?

    你把世间的喜怒哀乐,都历遍了,明白它像月亮,阴晴圆缺,永在天边。

    所以最后,你要走回舞台上,万千人都在看着你,万千人也在你心里,你无须去扮演谁,你就是万千人的共鸣。

    就像你当初所说的,不要千万人知我,一人知我就够了。

    你会懂得你自己。

    许多人仍不了解越女的故事,可他们想起了自己的故事。

    就用总统当晚的一句致辞来总结那场演出,那也许是舞台上的人们最满意的一句点评。他说:

    “也许我的理解不够透彻,但我确实深受感动。不可思议地,它令我感觉到人生的热切——一种流淌在我们心灵深处的,共通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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