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老刘头面朝黄土背朝天正在地里挥汗如雨的时候,他的孙子小军突然倒在了学校的操场上,唬得老师们腿脚发麻,七手八脚将他送到了医院。医生们三查两查,查来查去就查出了毛病。乖乖不得了了,小伙子那辈子的造化,竟是一例罕见的败血症。
消息传到村上,就如同晴天一霹雳,小军妈妈一屁股瘫在了地上,倒是小军爸爸二话没说,借了把自行车就到医院去了。老刘头这才从体力劳动中瞬间解放出来,听老伴云里雾里介绍情况,庄稼人得了病本无可厚非,但让老刘头弄不明白的是,败血症究竟是个什么东东?当他细平八稳听完了老伴的介绍,才慢慢从一团乱麻中理出一条线索来:孙子得了病,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治治不就得了么,咱现在怕什么?十元钱一个公费医疗,花多少钱自家先垫着,公家报销哩,人谁没有个七病八灾的,国家那钱,不花白不花
“死老头子,娃娃得的是白血病,医生说治不好哩”
“啥呀,白血病?治不好,你个死东西,咋不早说呢?”仿佛当头一个闷棒,老刘头本能地跳起来,却一屁股蹲在自家地头的柿树下,眼睛直直的,好长时间说不出一句话,什么?孙子得了败血症,这个鬼东西,不感冒不拉稀,偏捡什么稀奇主贵的病儿害。“白血病”这种病真的好陌生,可又真的好熟悉,它到底是个啥东西呢?可怜的老人开始搜肠刮肚,四处寻找答案,四周不知什么时候落了一地柿树的白木屑,白血病不也是把人的血液都变成白的么?人的血本是红的,变成白的就是说无药可治了,无药可治就意味着好端端的人儿不久就要离开人世“天呐?!”老刘头恍然大悟,这东西电视上不是常介绍么,脸刷地纸一般白:“天呐,我的军娃呀”老刘头眼泪哗哗的,下意识朝对面山坡看了看,那是他家的坟地,孤零零的几个坟头无不向路人表明,他家几世都是单传的主,人丁儿早就不旺了,更何况如今儿媳妇早就被计划了,娃娃这一病自然就凶多吉少。唉,被阉的母鸡不会再下蛋了,老刘家要断后了!
天老爷,一辈子没害过良心,可为什么偏偏是好人没有好报。老天呀,看在老汉我屎一把尿一把把儿女拉扯大,风里来雨里去从没有偷懒的份上,看在我吃斋念佛铺路架桥的面子上,你就让俺小军的病好了吧,要不你就捡娃多的人家害真要是小军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日后去到阴曹地府,见了先人,我说咱家带把的我早就给您送来了,这像什么话!祖宗啊祖宗,你们的阴德可要保佑我,让小军趟过这个坎,给我们祖孙三人指条活路吧!
活路,对,路是活的,大灾小病无疑也是活的,可这树屑一样白的病是从哪里来的?这霜一样白的树屑又是从哪里来的?树屑肯定是树上掉下来的,它是不是也得了白血病才一块一块丛树上脱落的,似乎是,也似乎不是,你看,那上面还有刀口的痕迹呢!妈呀,不得了了,有人要象放倒我孙子一样放倒我的树!老刘头忽地站起来,围着树干打转转,这可是一年能换回一千多快的宝贝疙瘩呀,容不得丝毫的马虎,可绕了半天就是没见刀砍锯拉,于是心里就更加生疑。再仔细些,老刘头隐约感到头顶上白乎乎的茬口,正惦起脚看个明白,就被气急败坏的老伴一脚踢到了堰下。实可怜他老人家一把贱骨头,硬是把地面砸了个碾盘大个坑,刚要明白怎么一回事,就听到了老伴嘟嘟噜噜的叫骂声:
“你个老不死的,活鬼孙!孙娃娃得了重病,你还跟没事人一样,围着个烂树精转了个不停”
老刘头刚要做解释,就看见老伴手里攥几个石头,妈呀,母夜叉发疯了,便捂着头猫着腰,风也似的逃,石头蛋儿就头前身后一个劲儿砸。输理的人儿还谈什么志气,撵着不走打着倒退,老刘头就像一头干瘦的野牛,被老伴石头扎成的鞭子骂骂咧咧地撵着,紧赶慢跑,踉踉跄跄地下了山,钻进了自家破败的院子,便看见媳妇蹲在门口,瞧见他进来,忙站起来救星一般迎上去:“爹——”
“你别叫,你别叫”老刘头一看媳妇那架势,就晓得了事态的严重性,嘴便不是自己的了,瞎掰,不给你叫爹给谁叫爹,跟别人叫爹你依不依。好在媳妇也不是那糊涂人,就是个糊涂人此刻也不会计较。儿媳妇正撵着公公走,忽然感觉身子被扛了下,胳膊好像被人拽着似的,一个劲儿下坠呢,!低头一看,老刘头正抖抖索索蹲在了地上,都快成一团泥了,唬得媳妇四肢发软,冲着进门的婆婆尖声喊:
“妈呀,快来呀,爹爹不行了”
“老头子,这时候你可不能丢下俺孤儿寡母走了哇”老婆子跑上前一摸,妈呀,冰凉凉软乎乎的,不由蹲在了地上号号大哭:“老头子咧,我的死老头子咧,你”这一哭,当媳妇的也没了主见,想想自己的家底,想想儿子小军的病情,就跟天塌了似的。索性两台戏合作一处演,媳妇扔下了老公公,抱着了婆婆,本想劝两声,却不由自主也哭起来:“爹呀,我苦命的小军呀”气得婆婆不住点地推她,这一推就推出了许多伤心事,当媳妇的索性拍着腿敲着低,扯开了嗓子:“爹呀,妈呀,我苦命的小军呀呀”哭来了风唤来了雨,雨点子也湿了地皮,打醒了昏迷的人,老刘头站起来没好气地吼道:“都给我起来,人还没死绝呢!”
婆媳俩人这才你瞧瞧我,我看看你,相继站起来,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在屋檐下各找了个位置蹲下。老刘头拿出自己的宝贝疙瘩,摁了袋烟,掏出火柴,嗖嗖两下,起了火,手却抖抖索索的,眼见快要点着了,又让自己呼出的气哈灭了,如此三番,便有要摔的念头。倒是媳妇看在眼里,忙掏出自己的打火机来,双手握着送过去,老刘头不情愿地凑过来,叭嗒叭嗒地抽着,好久才憋了一句话:“小军的病咋样?”
“柱子刚打来电话,说要转院”
“这么说,小军”
“嗯”
老刘头又装了一袋烟,叭嗒叭嗒地抽着:“媳妇,不是我说柱子你们俩,当初我说叫石头吧,你们偏要赶时髦”
“老头子,不是我说你,盆打了说盆,罐打了说罐,谁也没长了个前后眼,事都出来了,你还东一棒锤西一榔头怨天怨地,你到是拿个主意呀”
老刘头白了老婆子一眼,又没事人一样装了袋烟,叭嗒叭嗒地抽着,眼睛却不时扫过自家的房屋,打量着自家那头能干的小毛驴,估摸着那些正值当年现在砍了可惜的树木,心里无声叹了口气,揉了揉自己酸涩的眼睛。
“你倒是说呀,老头子”
“柱子说得花多少钱”
“柱子说,医生们都说这种病,要想治好,得个五十多万”
“啊!五五十多多万”老婆子从未听说过这个天文数字,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唉,可惜,我这把老骨头不值钱了!”
“可是爹,总得想办法吧,小军可是”媳妇生怕公公当个甩手掌柜
“办法,办法,哪里有呀,你们总不能让我屙钱吧”
“老头子,我不管,反正得把小军救过来,就是剜窟窿打洞,就是抢银行也得把小军救过来”
“行行,我去抢——”老刘头随手从柴垛上抽把镰刀,起身就要走。
“嘿,你英雄了,谅你有那个熊心也没那个熊胆,给你个棒锤你当真了”
“那我就抢一回给你看看”老刘头刘老汉手中一挥,镰刀舞起来,本想做个小动作把纠缠孙子的病魔砍个半死,谁知那镰刀半空里竟分了家,锋利的刀片飞溅出去,反撞倒墙上弹过来,照着刘老汉的胳膊狠命咬一口,你听他“哎呀”一声
二
掌灯时分,老刘头刘老汉的三个女儿与女婿都回来了。大伙儿草草吃了饭,都一声不吭地围在里屋的炕前。女婿一个个要过去看伤情,都被刘老汉挡了,自个儿点了袋旱烟,叭嗒叭嗒的,抽得屋子里乌烟瘴气的
“小军的事,都知道了”
“知道了,嫂子说的”
“知道了就好,小军这病得治,今天学校领导来了,谈起了小军的保险,能兑一万多哩,老师学生也捐了四五千”
“嗯”
“我想,人家都为咱的事操心,咱也得努努力”
“那是,咱的事情”
“听柱子说,前前后后得四五十万,您爹我一辈子也没挣那么多钱,好在有合作医疗,政府拿了大头,今年交十元钱买的合作医疗,算是派上大用场了”
“合作医疗就是好,俺村的张妈,去年吃了百十元的药,硬是一分也没掏,逢人便夸呢”
“我不是早给你们说,没打旧社会过过,就不知道新社会的好”
“爸,您又来了,大家不都看着哩!这点难处挺一挺不就过去了,钱是鬼孙,花了再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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