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令?”
“伐柯!”
那是在距咸阳城二十里许的摔碑店。夜方初更,天上的云积得太厚,四野里早见不到一点星子了。
到处黑漆漆的。一片漆黑中,这两句问答倏忽响起。天上猛地扯起了一道闪电,田笑才看到自己是来到了一片树林中。这片林子极大,到处都是参天的巨木,也不知它们在这黄土塬中是怎么保存下来的。地上湿湿的,他看到了林中已有十来人散落等候在那里。他们个个黑巾蒙面,身材劲健,看来都是年轻人。
带田笑来的也是个年轻人,也用黑巾遮了面。田笑方怔着,天上一个雷滚滚而下。那雷声仿佛是一道命令,四周的人都兴奋起来。
只听带自己来的那个年轻人说:“这场雨也终于要落下来了,伐柯行动正式开始!”
——这天下午,田笑本还在咸阳城中厮混着。昨日与疯喉女的一面之缘对他的心理造成了极大的撞击。这是一个乱糟糟的世界,从很小很小开始,田笑就认定这是一个乱糟糟的世界了。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差不多没有什么是完整与美好的。可疯喉女口中的古杉,却对田笑的观念构成了冲击。难道,这个世上,真的还存在着那么一点异数?
身外的咸阳城风很大,空气中到处有灰尘焦灼地飘着。奇怪的是,这街上到处还飘满了纸屑。田笑怔了怔,只见所有的纸马铺都在忙着。脑子里转了转,也才明白,清明马上就要到了。
突然,他很想很想见到铁萼瑛。
在这样一个碎纸盒样的城市里见到铁萼瑛绝对是一件快乐的事。当田笑又一次在窗外偷觑到铁萼瑛那张眉浓两刀、鼻挺一线的脸时,不由在心里都升起一丝快慰来。
——总还算有那么个跟这些天他看厌了的如“岁寒”韩家的大小姐,如他偷窥到的隐居终南的严慕靖那个假模假样的女儿严可宜,如汾阳王府那个富贵拥身、骄纵不堪的郡主不一样的女孩儿。
可这更让田笑怎么甘心让她委屈给古杉?
就在这时,他的肩上被一片树叶轻轻地打了一打,一片初春的落叶吻了吻田笑粗陋的衣衫。
可那不是自然的落叶!
田笑猛地回身,身后那人似乎也惊异于田笑的机警。田笑耳朵里只听到一声轻笑,那笑声里有一丝戏弄的意味。接着,田笑就看到一个衣角在屋墙角闪了一闪。
是谁在戏弄自己?田笑一恼,身子极快地就向那人追去。
前面的那个人影却像在考量着田笑身法的灵活,他身子灵动地在咸阳城的僻巷里到处乱钻着。田笑恼火地跟上去,这么你追我逃地绕了足足有一盏茶的工夫,前面那个人影猛地停了下来。田笑极快地扑至,几乎直到他鼻子尖前才猛煞住了脚。那人身影一飘,往后退了一尺。田笑以为他又要逃,拔步欲追,那人这时却劈头问了一句:“你恨古杉是不是?”
田笑怔了怔,他恨古杉吗?
那个传言中的古杉抖起一身古穆修长的影子,招扬着温谨如玉的风度声名,承继着十数代家门清华的身世,招引来大半个江湖中女子的追逐照说这也跟他不相干,他恨他吗?
可,田笑脑中一闪过铁萼瑛的影子,就由不得不对那古杉有些着恼。
可他又觉得自己并不了解他,只依稀地在别人口中听到过他,仿佛在沉沉的历史的河流与人生琐屑的尘泥间用眼角的余光瞥到了些模糊的影迹。
那人微微笑道:“我看到你在偷窥一个女孩。他抢走了你心上人的心,对不对?无论她是自愿的还是被逼迫来到咸阳的,你都恨着他,对不对?”
田笑怔在当场。
他答不出什么——自己还说不上真的爱上什么铁萼瑛吧?
却听那人笑道:“看来不错。我料对了。我试过,你的功夫也还真不错。所以,你可以加入我们的‘伐柯’行动了。”
“伐柯?”田笑微觉错愕。
只听那人道:“你想想,在这咸阳城里,虽说明面来的主角儿都是些女孩子,可她们真是主角吗?真正驱使她们来的除了她们自己的虚荣,大半倒是她们的父执吧?”
说着他微微冷笑:“可这样的女子,她们一向就算小姑独处,难道就不曾招惹上几个少年人心动?嘿嘿,光我知道,她们之中,很有些受江湖侠少倾慕的。有的,已曾得女孩儿家师长默许婚约了,可出了一个古杉,有多少这样的痴情就此斩断。”
他的目光突望向咸阳城灰尘飘荡的上空,眼神中如有隐痛:“我不是一个傻子,我跟你是为了一样的原因来到咸阳城。怀揣如此隐情来到咸阳的决不仅只是我一个。有多少年轻人是怀恨而来的?为了明面上的规矩与江湖体统,他们表面上不好怎么样。”
“但,暗地里呢?恨古杉的不只你我两个。这些天,我已联络上了十余个江湖侠少,这批人个个手里的功夫,腰间的刀剑,可都不是吃素的。嘿嘿,那古杉要在这江湖中掀起个什么招亲之擂,咱们明面上不好怎样,但暗地里,总可以让他在那擂台开始之前就死掉吧!”
那年轻人眼中闪出一丝光来:“你是我找到的最后一个。今晚,必有雷雨。你来不来?咸阳城外,摔碑店里,古家旧林,伐柯行动就此张网。据说,每逢春雷,那古杉是习惯出来在他家老林子一带练剑的,我不信他就挡得住你我十余个江湖侠少、一流好手的狙杀。就在今夜,我们先——废了他!”
一片纸钱忽飘落在那小子衣袖上。他伸指欲弹,却忽咦了声:“千棺过?”
那片树林好大,影影憧憧的,光看这林,也可感觉到古家的渊源流长了。
夜已落幕,云深其上,遮星蔽月。林子又密,古木深掩,身边所见更是黑洞洞的。空气很湿,那黑就也是黏稠的。一片黑沉沉中,却隐藏着就要滂沱而出的大雨。那欲雨倾盆之意,像是让人不安的源于蛮荒的勃勃杀气。
稀疏地有闪电扯起,那时才可以见到林中那十余人黑巾蒙面下也掩不住的身形姿态。
闪电一落,就听到雷声滚滚,似乎天都在大笑,嘲笑着这夜中的生命。
田笑眼尖,这十来天,他在咸阳城,明的暗的,几乎把大半人物都观察过了。他借着闪电把这十几人看着,明澈透亮。他很认出了几个人,就像他早已认出,带他来的那小子就是华山派“有松堂”的耿细光。这十余人中,此时光依身形兵器,也给他认出了三四个,倒个个都是名门子弟。
那最左首个子极高,背微微弓起的不就是晋祠“留照”一脉中他曾见过的那个子弟?奇怪的是,田笑记得见到他时的样子,还貌似恭谨的,又大半带着种心不在焉的神气。他个子很高,让人印象深刻,可那时,田笑见到他时觉得那高也是松懈的,灰白的一张扁长的脸,背还有点驼,全看不出精悍。可这夜,他又见到了蒙面的赵家子弟,只觉得他背弓得都有如蓄势,有未见过的勃勃生气。
余下几人也都如此。田笑认出他们时,想起在咸阳城,他们或骄矜,或浮躁,或孟浪。在那一个明面的世界里,他们个个浮薄得让人可厌,哪想到今夜会有这么强悍的生命力?
外面那个虚浮的世界里是不容人有生命力的,哪怕据耿细光说,他们似乎都心有所系。但俗世规矩、名缰利锁、家门礼数、江湖法度已磨空了他们的精力;可这些精力,隐于年轻生命中的精力,竟然在这个要暗地里刺杀古杉的蒙面之夜,在大雨欲来之前迸发出来。
当初田笑在咸阳城里遇到他们时,心里一直都在鄙视着他们。可今夜,却让他们如此地像了个人,有着直白的争取之心与杀伐之意。田笑忽然觉得这个世界有趣起来,他们实在应该感谢古杉,感谢这样一个夜,这个夜晚让他们的生命忽然充满了尊严。
他们输给古杉的,是不是现在才显露出来的这种东西?
雨忽然狂泼而下,耿细光是这次组织的头脑,他忽然决断地一挥手:“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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