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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采,引人入胜,兄弟自从见了大作后,也对于这个问题写了一点;那自然是纯理论的,和大作却是异曲同工。下期的社会科学月刊上大概可以登出来。

    只是仲昭兄的‘印象记’为什么又半途搁笔,很可惜!”“金博士太过誉了,”仲昭满心愉快而又谦虚地说“随笔杂感之类的文字不过作为报纸上的补白而已,岂敢和谨严的大作比较呢!至于半途搁笔,也就和刚才所说第四版不能更多登性欲新闻是同一原因。”

    金博士很惋惜地微微颔首。乘这机会,曼青表示了希望金博士从学理方面赞助仲昭的新闻编辑方针的意思;金博士微笑地搓着手。忽然章秋柳插进来说:

    “仲昭那几篇文章自是佳作,但也不能说没有几分流于主观罢?跳舞场,我是差不多每晚上去的,在我自己,真有仲昭所说的那种要求刺激,在刺激中略感生存意味的动机;然而在一般到跳舞场的人,怕未必然罢!他们只看作一种时式的消遣。”

    金博士疾转脸向着章秋柳,浓眉一挺,露出惊怪的神气。

    “学者们的理想自然是可贵的,”章秋柳坦然又接着说“但他们太喜欢在平凡的事实上涂抹了理想的金色,也是不很科学态度的事罢?”

    金博士皱着眉头干笑了一声,虽然还极力保持着绅士态度,但那一股怫然的神情已经不能遮掩了。朱女士张大了眼,忧虑着这位博士的赫怒,但心里未尝不乐意章秋柳的将要受窘。

    “秋柳,你又喜欢开玩笑了。好在金博士也很有fairplay的度量。”

    曼青勉强笑着装出主人的排解的身分来,暗中却扯了一下章秋柳的衣角,警告她须得小心说话。这都被朱女士看在眼里了;她的脸上立刻泛出愤妒的红色来,她从极坏处猜想曼青和章秋柳中间的关系了。

    “金博士请不要见笑,我是随便说说,也是随便引用了某大学者的一句话而已。现在剩给我们的言论自由只限于不涉政治的学问上了,我们应该尽量享用这小小的一些自由。金博士,想来你也是这个意见?”

    章秋柳很妩媚地笑着说;她的大方而又魅惑的语音落在金博士脸上,很有效地扫除了这位学者的愠色,现在他也哑然笑了。

    “章女士是跳舞场的实验主义者,”仲昭向着金博士说,竭力想造成浓厚的诙谐空气“所以我敢代她要求她的意见被考虑;但章女士同时又戴着愤世嫉俗的颜色眼镜,所以我又敢代她声明她的意见是不免带几分病态的。总而言之,章女士的见解不失为社会心理学者金博士的好材料,我又敢担保金博士是一定欢迎的。哈,哈。”

    “欢迎,哈,哈。如果实验主义的章女士愿意带我到她的实验室,自然更欢迎了。”

    章秋柳嫣然一笑,并没回答;朱女士的十分难看的脸色已经使她注意到。她觉得朱女士的眼光对自己有敌意,对曼青有怨疑;她的女性特有的关于这一类事的锐敏的感觉便料到了曼青和朱女士中间已有怎样的关系。她为曼青庆幸,但也觉得朱女士的没来由的醋劲太可笑。她起了一个捉弄朱女士一番的念头。

    “曼青,你的观察是怎样的呢?”章秋柳故意很亲热地说“我曾经带你到实验室去过。那时,你在沉醉中,有怎样的感觉?细腰的拥抱,耳鬓的磨擦,给你的是肉感的狂欢呢,抑是心灵的战栗?嘻,怎么你的脸色变了?怎么你像一个闺女似的腼腆起来呀!到跳舞场去玩玩,有什么要紧?王大记者和金博士都证明这不是下品的性欲冲动而是神圣的求生存意识的刺激了。我们正在青春,需要各种的刺激,可不是么?刺激对于我们是神圣的,道德的,合理的!”

    金博士赞许似的点着头,仲昭微笑,曼青忸怩地望着会场里的人头,盼望有什么事故出来打断了这可怕的谈话;他不能回答,又不敢不答。他偷窃似的疾电似的向朱女士瞥了一眼,他几乎惊叫出来。朱女士的灰白的脸色中透出了恚怒的青光了!

    “秋柳,你又来和我开玩笑了;过分的玩笑有时会生出想不到的坏结果。”

    曼青吃吃地说,努力想消除朱女士的怀疑,同时向章秋柳连丢了几个哀求勿再多言的眼色。他很想立刻抽身走开,但又怕反而证实了自己的心虚,况且如果章秋柳再有不稳的话语,便连自己解释的机会都没有,一定要使得朱女士的猜疑更深一层。他只好大胆地挺身站着,用一种革命家上断头台的精神支撑着自己,提起了今天辩论会的题目,故意很热心然而毫无意义地和金博士讨论。

    章秋柳胜利地微微一笑,捉弄一下像朱女士那样的褊窄傲谩的人儿,她觉得是最痛快的;但是曼青的局促也使她感到了几分抱歉,她对于曼青并无恶意。过去的浪漫的微波又在她心里动荡,她回想到史循自杀那天傍晚时她和曼青的一段事,以及此后五六天内曼青对于她的又爱又怕又失望的复杂矛盾的心情。那时在几次谈话中,章秋柳听出了曼青的意思,知道他所崇拜的理想的女子是如何的样子。现在她不禁向朱女士切实地睃了几眼,却只在这个颀长的外表尚好的人身上看出了浅薄,庸劣和窄狭。像大姊姊留心弱弟的幸福似的,章秋柳忽然可怜起曼青来,想给他一个警告了。

    此时在会场的一角有人招呼金博士,截断了他和曼青的谈话;乘这机会,章秋柳就轻轻地对曼青说:

    “曼青,过来,有几句话要和你说。”

    她又向朱女士看了一眼,便慢慢地走向讲台的后方。曼青略一迟疑,也跟了过去。

    “秋柳,刚才你说话太随便了,几乎闹出事来。”

    曼青先开口,凝视着章秋柳的眼睛。

    “放心。密司朱很有容忍的度量,决不至于在许多人面前闹笑话。”

    “唔,唔;这个么?也使我很窘。但我是指你和金博士的冲突;这位博士脾气很大。今天他是特请的评判长,我们不好意思得罪他。至于你说我们到跳舞场,那是小事,不过给学生们听得是要借此造谣罢了。”

    “那么,给朱女士听得倒并不妨碍么?”

    章秋柳说时扑嗤地一笑;她斜过眼去望朱女士,见她正和仲昭谈话,但是她的不安宁的神色却充分证明了她的心是向着这边,愤愤地在侦察。

    曼青跟着也很快地望了一眼,可是他看不出朱女士的内心的妒火,以为她的安详态度是真的,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

    他坚决地回答:

    “秋柳,我和朱女士的关系尚在水平线以下。”

    章秋柳抿着嘴笑,露出“何必骗我”的神气。

    “当真的,我没有对她说过爱,一次也不曾有过。我何必骗你?在别的方面,或者我是不能了解你,但在这一点上,我相信我是了解的,所以如果我和她有爱情,决不瞒你。”

    “但是你的下意识活动却充满了爱恋朱女士的气味。”

    现在是曼青默然微笑了,似乎在说:“这个,我是老实承认的。”

    “但是朱女士的爱你,却已经超过了下意识的范围;她是很明显地自觉着,她见了任何女子都会发生妒意,她已经把你视为她的所有品。”

    “未必罢?你也不免戴了颜色眼镜。”

    曼青犹豫地回答,忍不住又向朱女士望了一眼。

    “我的是极正确的观察。曼青,你的情绪上有缺陷,你不能抓住了女子的热情初动时的机会表示你的爱,你是属于羞怯的一类。所以等到你自认是可以谈到爱的时候,像朱女士那样的女子早已热烈到要扑在你怀里了。”

    曼青的脸上泛出红晕来了,他反而觉得不好意思。

    “但是我现在特地要对你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章秋柳接着说“你谈起过你的理想的女子,你现在自然以为朱女士是合于理想了,可是在我看来,全然不是;你的恋爱将使你受到很大的痛苦。我这意思,或者你不能了解,然而我不能不说,因为你在我的印象中是一个老实的正派的人,我不忍见你发生困难。”

    曼青迷惑地看着章秋柳,不知道怎样回答。两个人沉默地对看着几秒钟,然后章秋柳很温柔地笑了一笑,微微颔首,似乎说:“你记着我的话罢,”便翩然自去。

    忽然一声怪耳熟的冷笑惊醒了曼青。他探索似的把眼光掠过全会场,看见朱女士的侧形在会场的左门口一闪,又仿佛看见她的郁怒到难以克制的脸色和微微发抖的嘴唇。他的心突突地跳了,本能不容他再多思索,就也奔向朱女士通过的那个门追上去。

    朱女士并没回顾,但似乎也料到追赶来的是谁,她更快地跑。穿过了一条短的走廊,便是她的卧室,此时静悄悄地一个人都没有。她冲进了自己的房,便要将门碰上,可是曼青的一只脚已经塞进,她便走到书桌边,背向着曼青,同时在细细地喘气。

    曼青将房门轻轻关上,惘然立着,想不出怎样开始谈话。

    “你这么追赶我,被人家看见了,算什么呢?”

    朱女士喘着气说,并没转过身来。

    “近如,我是一时着急,心里胡涂了;幸而没有人看见。”

    曼青移前一步,很引罪似的轻轻地答着。暂时的沉默。大会堂里的嚣声隐隐传来,谁也不去注意。朱女士慢慢转过身来,忽然抬头看定了曼青的面孔,似乎要看到他的心里。现在她的脸色平静些了,只有眉尖上还透露出十分的怨恨。曼青记起了刚才章秋柳的话,很想大胆地表示自己的心曲,然而拗不过本能的拘束,终于又是朱女士先发问了:

    “有什么事呢?请赶快说罢,你在这里多耽搁了,很会惹起人家议论的;你自然不算什么一回事,我却不愿意听别人的闲话。”

    “我要对你解释一下关于章女士的事。”

    “吓,我是不相干的。你倒应该向她解释一下关于我的事。”

    “我和她没有关系。”

    “你们有没有关系都和我不相干!”

    朱女士说的很沉着,又转过身去,背向着曼青,表示很生气的样子。

    “然而我为我的人格计,也不能不向你解释明白。”

    “算了!我不怀疑你的人格,况且我无须过问你的人格。

    再见罢。”

    朱女士的本来略带哑涩的嗓音此时简直成为极难听的粗厉的沙声了。她本以为曼青此来,一定是倒在她脚边,求她饶恕,求她爱他,却不料只是这么淡淡的几句话!失望和嫉妒的情绪混合在一处,使她又悲痛又愤怒;她几乎想跳起来责骂曼青为什么先前要打动她的处女的平静的心坎,成了精神上的始乱而终弃的悲剧。但是在曼青这面,却觉得朱女士的声音是犷悍的可怕,他深悔自己的冒昧,他想来一向原不过是较亲密的友谊,未必就有了爱的程度,所以今日之举,未免太污辱了朱女士的女性的庄严了;他完全噤住了,他不敢再说一句话,并且不知道如何再说一句话。

    “请你赶快出去罢!你为什么一定要让人家看见,当作笑话,破坏我的名誉!”

    朱女士恨恨地说。这惨厉的声音使得曼青毛发直竖了。

    “我们中间就此完了么?”

    曼青悲叹似的问;第一次声音发抖,并且向前移动一步,差不多接触着朱女士的身体。他的急促的呼吸,嘘在朱女士颈间,拂动了她的短发。然而朱女士坚持着不动,也没有回答。

    “不过我再对你说,我和章秋柳虽然是同学兼朋友,却没有关系。”

    曼青低声再加一句,下决心要走了。突然朱女士又转过身来,几乎撞入曼青的怀里。从“章秋柳”三字引起的妒火,现在是到了白热的程度,使朱女士决心要不论如何把曼青抓在自己手里,争这一口气。她丢下了女性的矜持的贞静的假面具,率直地问道:

    “你究竟爱不爱我呢?”

    曼青万料不到有这么一句,睁大了眼,一时没有回答;但随即他疑惑是朱女士和他开玩笑了,只淡淡地反问道:

    “还须先问你爱不爱我?”

    “满学校的人早已在那里切切私议,我是不能不爱你了!”

    朱女士低声说,很委屈似的斜睨着曼青,两圈淡淡的红晕在她眉梢慢慢地透出来。她半扭着腰肢,拓开了双手,似乎在等待曼青的拥抱。

    “我在道德上也不能不爱你!”

    曼青坚决地说。忽然章秋柳刚才劝告过的一句话在他心头一闪,打落了他的拥抱朱女士的勇气,只捧起她的手来吻了一下。此时远远地有铃声霍浪霍浪响了,报告辩论会将要开始,等待曼青去做主席。

    再拿起朱女士的手来吻了一下,曼青便挽着她的臂膊,走出房来;但到了那短短的走廊时,朱女士轻轻地洒脱了手,让曼青先走几步,一前一后进了大会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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