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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室里训话。“总编”的办公室在一橦高楼的第十八层。父亲一路上还在构思着他自己的小说情节,冒冒失失就推开了办公室的门。他看见一个年轻女人正坐在“总编”腿上“总编”肥厚的手掌在女人腰间以笨拙的姿态穿梭。他有一点惊奇,从自己的故事中回到了现实,但不知道该如何回避。“总编”先是吃了一惊,那只肥手在女人腰间僵住,然而一看是父亲,就冷笑了一下,继续他们的暧昧。这说明他已经把父亲当作一件事物,而不是一个人。父亲想起了在m院时把人别人当作事物的时刻,对比而言,他觉得此时的情景有些悲哀,所以长叹了一口气。叹气的时候,他依然直愣愣地看着“总编”他们,这让“总编”觉得很不自在,终于放开手,整理一下西装,开始一本正经地训话。

    “总编”说,很多人都在他手下干过,但在写情色小说方面,父亲是最有资质的一个,资质是天生的财富,应该好好发挥。他说,他知道年轻人都会有高尚的追求,但高尚是个一文不值的东西,经济建设时期,就不要去搞那些虚无缥缈的纯文学,又伤脑筋又不赚钱。倒不如跟着他好好写几年情色小说,保证父亲这个农村娃能有钱在北京安家落户。父亲一直保持沉默。“总编”看出父亲是在心里鄙视他,便换了语气说,只要父亲能保质保量地完成任务,业余做什么他就不管了。而且,只要公司定的任务完成得好,到时候他可以帮父亲联系出版社出自己的书。他说“八十年代后”的少年作家中,有好几个都在他手下干过,是经他推荐出书才走红的。父亲没有理他这些屁话,但是透过宽大的玻璃窗看见满目繁华的北京城,明净的阳光挥洒在高楼和街道上,他觉得未来仿佛就在眼前。于是他又沉醉到自己幻想中的故事里去。

    2003年冬天到来的时候,父亲已经完成了属于自己的两本书稿。母亲说,父亲因为长年熬夜,已经瘦得形销骨立,两眼深深凹陷。父亲自己却毫不在意,一有时间就去跑出版社,把自己的书稿往外送。很多时候根本就得不到答复,偶尔有,编辑总说,还欠点火候,再改改。父亲便一遍一遍地修改,推敲着每一句话,每一个词语,每一个标点。

    母亲说,尽管那个冬天是暖冬,但她和父亲还是觉得心情郁闷异常。有时候写稿子写累了,他们从阴冷的屋子里走出来散步。午后的阳光让人感动得想哭。父亲对她说,一个人从没有阳光的地方走出来,将自己完全置身于这片温暖之中,抬头看见天空是那样干净透彻,四处又是那样空旷明亮,就想要把自己融入到这片天地里去。融进去,人才活得像个人。父亲说,此刻他就想把自己融化成水,渗入地下,蒸发到天上。可这种感觉就像梦境,虚无感让人痛苦不已。母亲的眼睛开始潮湿,她握紧父亲的手,生怕父亲忽然从这样的空气中消散无踪。母亲说,她和父亲对这个世界的体验太过于相似,本来两个人在一起会克服一人独处的孤单,但他们在一起却倍感孤独。她说,一个人总有时候会感觉到自己与这个世界的隔离,多数人只是那么短短的一瞬,而她和父亲却是长久的一生。面对这个世界,无论他们怎么想走进去,结果还是走不进去。

    到2004年春天将尽,一个好心的编辑对父亲说,他的稿子质量不错,但公司不愿出版,因为没有卖点。他说,出版社出书是为了赚钱,没有卖点的书是不会出的,而所谓卖点,和娱乐新闻差不多,就是要迎合读者口味。这番话使父亲彻底绝望,他本以为只要稿子写得好就可以出版,没想到出正规书也和出黄色小说一样,都是要看读者口味的。于是他烧毁了剩下的书稿,并把电脑中的文档也统统删除。那些个晚上他和母亲相拥坐在黑暗中的小屋里,沉默把黑夜的浓度加得很重。他们觉得黑夜是那样凝重,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他们彼此听见对方的心跳,伴着呼吸声一起一伏。这种时候,世界上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蜷缩在那间小屋的一隅,孤独感像蛇一样爬上身体。母亲说,父亲的身体瘦如干柴,带着钢铁的坚硬和冰冷,但不知为什么,靠在父亲身上她觉得十分安全。有一次父亲突然打破沉默说,他梦想有那样一个午后,有那样一栋房子临山近水,绸缎一样的阳光透过宽大的窗子铺洒进来,微风也进来,拂动白色窗帘和母亲的长发。母亲就坐在窗前,用钢琴一遍一遍为他弹奏梁祝,他则为母亲朗诵一首永远也读不远的抒情诗

    半年之后父亲犯下他一生中又一个错误:他决定回家乡种菜。母亲说,这个错误直接导致了父亲的死。我就在父亲犯下这个错误的前一天被创造出来。那是首都北京的一个朗朗秋日,父亲和母亲坐在昏暗的房间里沉默,等待下午两点半钟的阳光每天一次地从窗子里照射进来。因为季节的关系,这个时间其实会每天推迟一会儿,所以那天阳光照进屋子的时间是两点三十二分。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的阳光特别明亮和温暖,而且在窗子边上炫出平时少见的斑斓色彩。父亲和母亲都有些激动,他们不知不觉地靠近,而后自然地拥抱。母亲说,她就那么背着窗子躺下。躺下后阳光明晃晃地照在了她脸上,看不清了父亲的样子。父亲迎着光俯下身来,看着光辉之中的母亲。许久,他缓缓地低头,挡住了母亲面前的阳光,于是他们开始一个温柔而激情的长吻。母亲说,父亲投在他身上的影子浑厚而凝重,让她有一种隐匿了自我的安全感,她的心在那一刻已是激涌澎湃;而后父亲的双唇触及了她的双唇,她觉得心里仿佛是海底火山的喷发,难以自持,于是她将父亲紧紧拥住。母亲说,那天父亲的吻竟然不带一丝的冰冷,她那样沉醉,只管将父亲紧紧拥住,简直就失去了自我的意志。在当时的梦幻中,她就像是于豆寇年华身躺在春天的原野,阳光和风是那样的谐调,草地那样柔软,金色的花儿满地都是。在这场梦中,她看见了真实的彩色世界,可以任意触摸和自由拥抱。母亲说,一个人一生中总有些时候会深深地刻在心里,一想起来就让人温情融化,泪眼模糊。这就是那样的时刻。

    母亲真的跟随父亲离开北京去了他的家乡z市。母亲说,她和父亲的爱情已超出一般男女之间的相互爱慕,因为父亲是她惟一能够作倾心之谈的人,反之,她对于父亲也是这样。他们在北京的日子脱离了真实的生活,如果没有父亲,她不知道自己会过成什么样子。所以,当父亲决定要离开,她丝毫没有去想他们将要面临的问题,当即就决定跟着离开。走的时候她还在想,也许日子就会由此从虚无转向真实。

    他们抵达z市的时候是秋雨蒙蒙。冬天就要到了,冷风吹过街道,行人缩头缩脑地走在浓厚的汽车尾气里,面无表情,车轮带起的泥浆溅脏了他们的裤脚。抬头是灰蒙蒙的天空,化工厂硕大的烟囱高高耸立,黑色的浓烟顶着细雨上升,空气里满是恶臭的硫化氢味儿。母亲看出父亲压抑着的失望神情,她把父亲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母亲告诉我,当一个人身处异乡,过苦闷的生活,他总是会回忆童年,思念故乡,故乡因此而被美化。而事实上,故乡除了用来思念外别无是处。她说,父亲并非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是不管他去哪里,结果都是一样的。有时候,这个世界的每一个地方其实都是一样的。

    天放晴后,父亲去市郊向人打听有没有供租种的菜地,人家告诉他因为承包期限的关系,要等到春节后才有。于是他们在城里租房住下,静静地等待2004年的逝去。母亲说,那是她和父亲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晴天的z城其实也不是那么让人生厌,父亲就拉着她四处散步,给她讲当年自己在这里上高中时候的事。父亲还买来一个小油灯,然后他们每天晚上就点这盏灯吃晚饭。在柔和的灯光里,父亲憧憬着说,到时候他们亲近泥土,收获疏菜,他每天用三轮车拉到集市上去摆摊儿,母亲就在家里等他。傍晚时分他迎着落日回来,和母亲一起在这盏灯下吃粗淡的晚餐,夜里就睡在由稻草作垫的木板床上。当然还要养一只猫,不然会有老鼠从床头爬过。说到这里他咧开嘴朝着母亲笑了。

    后来的事来得很突然,他们谁都不曾料到。那已是农历2004年的腊月,公历已经是2005年一月了。眼看崭新的生活就要开始,父亲突发兴致,拉着母亲去街头的农贸市场熟悉地形。那里全是缩头缩脑的菜农,每人照顾着自己面前的一堆菜。城里的人们散漫着步子从他们面前走过,偶而有人弯下腰在菜堆里挑挑拣拣,把菜堆拔弄得乱七八糟。过了一会儿,一个穿土黄色制服戴红袖章的人昂首挺胸走过来。下面是一片窃窃私语说“收管理费的又来了”所有的菜农都把头低下去,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见。那人不管他们的表情,从队头依次收过来。收到第四个的时候,那菜农说:今天还没有开张,身上没钱,等会儿开了张再交。谁知那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二话不说拎起一大捆黄瓜就走,任凭菜农在他背后一句一句地说好话。父亲突然血上心头,也不管那人比他高出半个头,冲过去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挥起拳头就要砸下去。母亲说,父亲冲过去时上衣里灌满了风,他的头发纷纷向后扬去,样子十分威猛。但父亲的拳头并没有砸下去,因为那人是他的高中同学。他们同时认出了对方,父亲松开手,一句话不说,怏怏地转身准备离开。那人叫住了他,不断地解释,结结巴巴,支支吾吾。父亲让他把黄瓜还给人家,把今天收的钱也还给人家,然后他们一起去路边的小饭馆喝酒。那人一直解释说他也不想干这个天天挨老百姓骂的差事,可是他要过日子,要养家糊口。他说,为了生活不得不舍弃一些东西,他说他很无耐。父亲一言不发,一杯一杯地喝酒。然后就醉了,什么都不知道了。

    父亲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他睁开眼睛,看见母亲坐在床边看他。他很想大哭一场,但又不愿意在母亲面前这样。他去握母亲的手,母亲把手递给他。他们长时间地不说话,一直到中午。中午父亲终于开口说出一句“还是回北京吧”就再也不说了。母亲也不说。她知道父亲再次受到了巨大的伤害,其实她也是。她不知道他们到底该去向何方,既然父亲说回北京,那就回北京好了。

    第二天,父亲说这次去北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他说他想回家看看。但他不让母亲跟他一起去,母亲只好留在城里等他。母亲说,父亲走的时候,她感觉心里有万分的不安,只是他没想到父亲会骗她,否则她一定会跟着父亲。可她又说,其实跟着也是没有用的。两天后母亲收到父亲托人送来的信件,那是父亲写给她的遗书。

    在遗书中父亲说,他这辈子最值得高兴的事就是遇到了母亲,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惟一了解他的人,给了他最完美而激越的爱情,当他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心里想的全是母亲。他说,两年里他对母亲不够好,他总是过于冰冷,过于沉默,有很多发自内心的暖人话语被他们生活其中的空气阻挡,没能出口。父亲一再说他对母亲的爱在这个世上无可比拟,可是爱情需要生活来承担,他们没一个能够承担起这份爱情的生活底子,所以这份爱情没有根基,不能由他们掌控。父亲说他并不想离开,他不忍让母亲一个人漂在这个世上。可是对于他自己,他又一直觉得生命是最纯洁的东西,应该好好呵护,不能让它在这世上沾满污垢。他说一个人如果为了民族大义而去忍受这个世界,至少内心会清明如镜,因而活得值得;而如果仅仅为了自己的卑微生存而去忍受这世间的一切,那是对自己纯洁生命的亵渎,也因而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

    父亲还说,他此时终于明白为什么海子会在二十五岁跑到山海关去卧轨。他说,走在漆黑的夜里,想着不一会儿轰叫的火车就会冲破浓雾呼啸而来,把自己辗成两段,那骨骼破碎的声音其实也是生命撞击的声音。在想像中,这种情形有一种凤凰涅盘的重生之美。他已经开始内心激动,对此怀有急切的期待。他说,这一生他从未融入过这个世界,呼吸着这世上的空气,在空气里行走,却不能融入它们,那么只好变回泥土,像从来没有来过一样,彻底融入山川河流,从此永不孤独。

    父亲没有告诉母亲他自杀的地点,他不愿意母亲去给他收尸,他对说母亲说,就当他是凭空消失了而已。他让母亲快点离开z城,然后在半年之后再把这件事告诉爷爷奶奶,他让母亲告诉他们他很爱他们。

    母亲说,她看完信后也很想去死,但是父亲托付给他的事还没有完成,她决定等半年之后再去死。可半年之后我就要出生了,她又不想让我这样无辜地死掉,于是她活了下来。我们现在就住在母亲老家的镇子上,她已在镇中学里当了二十年语文教师。这里的山水很清秀,但人们大多愚昧无知。屋后就是山坡,夏天葱郁,冬天萧瑟。冬天北风劲猛,山上的茅草统统倒向南方,十分整齐。母亲就在这里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一年一年,优雅而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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